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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 才辯無雙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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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七章才辯無雙

宮簾分影,夕照橫斜。

空寂殿宇內人跡不至,青磚無塵,唯有西窗下不時傳來落落棋聲。

“陛下因何煩憂?”

沈著寬緩的聲音,略帶一點點沙啞,卻是醇和如釀,韻味綿長,令人無法不對說話者心生好感。

昭王撚了幾顆白棋,捏在手裏把玩,半晌擡腕,不緊不慢地填下一子。

“天師神機妙算,無所不知。何不掐指算算?”

對面的聲音笑將起來。

“陛下此言,卻是著意為難洪某人了。”

昭王眼觀棋局,也笑了笑:“天師何必謙虛?君子見草木潤澤,便知山中有玉英。聖人由外知內,見顯知隱,測度區區人心,對天師怎算得上為難?”

“洪某一介凡夫,豈敢與聖人相提並論?”那聲音更謙和了幾分,“若是普通人,所思所慮無非財色名利,倒也不難揣測。但天下有三種人,其心不可測,其情不可知。”

“哦?哪三種?”

“其一,方外修真之士,身心兩忘,離俗忘機,其心無所牽纏,因而無可測度。其二古今聖賢,與道浮沈,因時俯仰,存心而不用,有情若無情,亦不可測。其三,世間明王,因天下之慮而慮,以萬人之心為心,身在廟堂之中,心在千裏之外,同樣無法揣測。”

昭王一語不發地盯著棋枰,似在出神,過了好一會兒,方才換了個坐姿。

“本王所慮,不在千裏之外,而在百年之後。”

他慢慢說著,隨手將剩餘的棋子丟回棋簍,擡起頭來,與枰前之人視線相對,俱是止水般的靜。

洪希聖拈須微笑:“兒孫自有兒孫福,何必多情作遠憂?”

“話是這麽說,但社稷之重,不憂不行。有些事情牽一發而動全身,在本王手裏起變化,本王就有責任為後世計慮。”

“原來如此。”洪希聖整襟起身,隨著他漫步出門,“陛下煩惱的,想必是公主前日所提的新政。”

“安頤所言不失為可行之道,但……”他在廊下站住,負手舉頭,望向無垠天穹,“用仁還是用法,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。”

“上官陵說得雖好,但若想二者兼顧,仁不亂法,法不失仁,則非聖君不可為。就算一開始能平衡中道,後世之君也未必有此德能,到時候,一切還是會回到老路上……”他說著,深深一嘆,“倒不如預先做個抉擇。只是……仁德厚民,遺澤長遠,卻難以抵禦強寇。明法嚴刑必有成效,但只怕積毀積怨,折損國祚。”

洪希聖笑笑:“凡事有興必有滅,有起必有終,自然之理罷了。天地日月尚有盡時,何況人間功業?誰都想千秋萬代長盛不衰,可這麽多年過去,有哪一個做到了呢?”

昭王頗為唏噓:“確如天師所言吶……”

洪希聖輕撫仙髯,目送天邊成行鴻雁。

“從前姜太公和周公各自受封後見面,姜太公問周公:‘你打算怎麽治理魯國呢?’周公說:‘尊尊親親。’太公說:‘魯國從今以後要衰落了。’周公就問姜太公:‘你打算怎麽治齊國?’太公說:‘任用賢能,獎賞有功者。’周公說:‘齊國以後一定會發生弒君篡國的事。’後來齊國越來越強大,一度成為霸主,卻在二十四代後被田氏篡國。魯國則越來越弱小,後世自然衰亡。”

“以聖賢的眼光智慧,能夠見微知著,見近知遠,卻也並不能免除後世的禍患。姜太公何嘗不知齊國將來有篡弒?周公又何嘗不知魯國將弱呢?只不過權衡之下,各從各的理念選擇罷了。真正好仁的君主,明知將來可能因仁而亡身,也並不轉變心意;真正尚法的君主,明知將來可能因法而滅國,也寧願擔承。有這樣的覺悟,那麽無論用仁還是用法,都自會得其所求,至於國祚短長,將來之事,便實非人力可控了。”

“所以,陛下,您心中所求的,究竟是什麽呢?”

《列國志·昭志》:乙巳年冬,王長女自北桓返,明年,大宴國中名望豪族。五月,尚書令上官陵奏請立策試、開禁業、釋官奴。廷議三日,王準之。初九,布令於朝。

實際情況卻不似史官筆下那麽順暢平靜。

正如沈安頤所料,高門士族把持選官早非一日,即便今非昔比,也不會輕易讓渡手中權力。奏疏在朝堂上剛一公布,便立即引起不少同僚的反對。

“以策論用人實在可笑。善於闊談者未必能夠治事,如今選官之法已十分完善,內有才高德劭者推舉,外有執符臺廣尋賢能,著實不必畫蛇添足浪費人力。”

“不錯,今日用人制度乃先王所留,多年來選得英才無數。從前齊朝時,厲帝也曾試圖改變舊法,不惜屠戮士人,結果引起天下大亂,怎可不引以為戒?”

“正是如此。何況朝政之事,唯有王與諸大夫相議,豈能任憑外人指手畫腳濫加議論?”

“匠人制作,必循繩墨;君子制禮,必法前王。上官大人不顧常俗,欲行古來未有之事,臣亦以為不可。”

“……”

眾論紛紛,總之是不能茍同的意思。上官陵平心靜氣地聽著,並不急於反駁。昭王也不插話,任憑群臣議論。不知過了多久,眾人都說得口幹舌燥,殿中逐漸恢覆安靜,這才見座上君王開口。

“上官賢卿,這是你的提議,你自己可有話要說?”

“陛下。”上官陵躬身應道,“臣確有一言奏稟。”

“昔年天下紛亂,諸侯並起,殺奪不休,黎民塗炭,游子見之而驚心,士人觀之而憂嘆。陳氏統合宇內,建立齊朝,為免賢士流離,議政於野,乃行推舉之法,擇其賢者而授官。此後制度流變,選官漸被高門士族把持,寒士埋沒鄉野,望族朋黨相結。厲帝忌望族勢大,恐怕威脅皇權,竟對士人動用極刑滅族之法,妄圖一勞永逸。卻不料引得戰禍四起,時政多虞。”

“明帝恢覆朝綱,卻不改變用人之制。寒門英俊子弟不甘沈淪下僚,乃附從野心豪強,從此各地擾攘不斷,未幾又使天下分崩。”

“先王察其弊藪,於是在建立昭國時,雖沿用齊朝舊制,卻額外設立執符臺搜羅遺賢,欲辟寒士之便門。然而執符臺盡管耳目靈敏,卻並無統一的考核之法,往往道聽途說,各自心評,導致良莠雜駁,屢受責問,最後在薦賢一事上日漸沈默,選官之權重又回到高門士族手中。”

“臣建議用策論試人選官,是為了提供一種定準。如此執符臺可以考較,陛下可以參詳,諸位大人亦可品評。既是文章論第量才為用,寒門子弟縱不被選用,也不至於心意難平,只會敬重高門子弟家學淵源才高一等。不知各位以為如何?”

一番話追本溯源,群臣思量良久,終是無言可駁。好半晌,方有一人出聲。

“選官的事暫可不論,只是這‘開民禁業’又是一樁異想。自古以來農桑為本,歷代帝王為勸課農桑,定下‘崇本抑末、禁民二業’的國策。古人雲‘工無二伎,民不二業’,皆因人力有限,兼事過多容易分散精力,不如單事一行,以專其能。工商是利業,一旦開禁,定有許多農人無知貪利,都去做別業,耕田荒廢,必傷國本。此禁絕不可開,否則悔之莫及!”

上官陵循聲一望,說話的人是大司農。這些年因為種種緣故,已經造成土地不平衡的局面,禁業一開,在他想來無異於雪上加霜。

上官陵當然明白他在想什麽。

“司農大人慮得有理,但請稍安勿躁,先聽我一言。”

“先王說‘民不二業’,古語也說‘士不兼官’,本意自然是重農桑惜民力,可演變到後世,卻早已背離本願。齊朝後期,士族宦官相鬥,各自兼官兼得不亦樂乎,卻從舊典裏挑出‘民不二業’,禁止百姓經營副業,一旦查出,便罰沒家產。其時土地兼並嚴重,許多農人失去土地,又不得從事別業,只能給豪強富戶當佃農,甚至賣身為奴。歸根結底,崇本抑末是假,巧立搜刮名目才是真。”

“司農大人所憂,在下略能揣度一二。現在田地不均,耕農幾無。但耕農並不是憑空消失,而是因為耕田所得無法活命,逃去當了豪強富戶的佃農和奴隸。豪富擁有大量人力和土地,能夠將谷價壓得極低,進而迫使更多農人放棄土地。如今開禁業,正是為了讓失地的耕農有其他活路,不一定要依附豪富。豪富耕力減少,不能肆意壓低谷價,才會有農人願意耕種。因此依我之見,不但要開禁,還應扶助不能糊口的貧民從事別業。”

司農沈吟不語。驀聽一人冷笑道:“上官大人說得好聽,但究竟效用如何誰也不知。勸農桑禁末業乃先王世傳之大法,若無十全把握,豈能輕易變更?”

上官陵坦然道:“先王作禮法用以利國。於國無利而變之,明王之業也;於國無利而守之,愚人之行也。湯武不曾法古,無礙於天下之治;桀紂不曾更法,未幸於國破身死。由此可知,善治者不必法古,失治者守舊無功。”

那人臉色變了幾變,到底無話可說。這時,側邊響起個洪亮聲音。

“桀紂之亡,乃自身昏暴之過也,何幹舊法之事?若使賢明君主守之,雖舊法亦不足敗。”

上官陵望去,原來是太常卿趙淮。她將對方細細端詳片刻,忽道:“趙大人年逾五旬,能於朝堂上發洪鐘之音,想必身健骨朗?”

趙淮楞了楞,完全不明白她怎麽突然拐到這個話題上,滿腹莫名,只得道:“有勞上官大人關詢,本官身骨尚可,雖比不得大人青春年少,但為陛下故,亦不敢惜命諱言,坐視無知之人擾亂朝廷法度。”

上官陵笑了笑,並不理會他後面夾槍帶棒的話,只道:“大人身骨如此硬朗,想必能於隆冬時節,僅穿夏日單衣?”

“怎麽可能?本官身體再好,隆冬穿夏衣,也非得凍死不可!”

“哦?可大人炎夏之時不是穿得好好的麽?”

“那怎麽一樣?”趙淮哭笑不得,“夏熱冬冷,節候不同,冷暖殊異,怎麽可能始終穿同一件衣服?”

上官陵微笑:“冬夏節候冷暖不同,大人知道增減更換衣物。世道民情變易,大人卻必要昭國死守舊法,何異於令人隆冬穿夏衣,夏日穿厚裘?”

殿堂中霎時靜默。

昭王候了片刻,見沒人發聲,正待吩咐散朝,忽見馮虛花白的眉毛顫動了一下,慢悠悠地開了口。

“《大雅》雲:‘不愆不忘,率由舊章。’先王之治,怎可更易?”

上官陵收轉視線。

“先王作禮,以和其政;先王制樂,以樂其民。如今之法,在朝而朝亂,在野而民苦,因循何益?先王之誡,乃是為免後世昏昧之君因一己之私擾民,後人不察先王之用心,而糾先王之辭令,實為可惜。丞相既然引用周王之詩,那下官鬥膽請問:周公制禮,師法何人?豈不也是觀時變而獨創麽?”

“天不變其常,地不易其則。”先前冷笑的大臣再次出聲,“天地尚且不改變自己的常法,人君又怎可輕易變更法度?上官大人如此會更法,何不將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國法也一並更改了?”

“天雖不變其常,仍有四季冷暖之換;地雖不易其則,猶有滄海桑田之改。天地道體不變,術用卻常變。無識之徒,分不清道術不同,體用有別,每每混淆本末,緣木求魚。”

昭王忽然發問:“你說的‘道術不同,混淆本末’,是什麽意思?”

“陛下。”上官陵折返身來,上前一步,深深一禮,“王者治國,應當看重根本而不是固步於末節。生死愛惡本性、成敗興衰固然之理,本也;法籍憲令、禮俗規矩,末也。前者萬世不異,後者因時不同。腐儒陋士一味仿古而不見今,是不知舍末;狂生俗士一味批古而罔顧常情,是不知用本。此二者皆不可與言大事,不可與謀國政,若與之謀,必一事無成!”

退朝出宮的時候,上官陵被人叫住。

回首一看,原來是丞相馮虛。

“丞相大人。”

對於這個老丞相本人,她向來是尊敬的。朝堂上為國事爭辯是一回事,私下相處又是另一回事,她的公私從來分得很清楚,此刻遇見,仍是謙雅躬身,毫無芥蒂地施禮。

“大人不必多禮。”馮虛含笑打量著她,眼眸裏微光點點:“變法之事,非可輕言,而大人言之;群臣之疑,非可俱解,而大人解之。大人雖屬年少,老夫亦不敢以後生相待,些許疑問,還望大人賜解。”

“丞相言重,上官陵愧不敢當。”上官陵語調寧淡,辭氣謙和:“不知丞相垂問何事?”

馮虛沒有立即說話,沈吟了一會兒,方才和緩開口。

“自古以來,凡要變更舊政舊法,沒有不觸動他人利益的,也就沒有不遭人恨的。而就算頂著壓力將新政推行成功,能維持多久仍屬未知。運氣好的能夠流傳幾代,更多的卻是人亡政息。你知道你這一動作,可能會讓自己付出什麽代價,將來又會得到何種結果麽?”

上官陵靜靜聆聽著,目光幽然,緘默無語。

並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。

力氣是必然要花費的,代價也是幾可預料的,結果卻全然難知。她需要面對的,不止是一代人,甚至……不止是人。

——還有時間。

——還有史官刀筆,身後難料的毀譽。

她微微瞇起雙眼,在思緒的瀚海中艱難尋索,黑暗中柔光飄蕩,記憶中的一幕忽而浮現心頭。

那時候她剛開始修習輕功,卻因把握不好平衡一次次從圓木上摔下來。君九蘭待在附近陪她,卻既不指導,也不責怪,只是用那淡泊而又可親的笑眼關切地註視著,在她每次想要放棄的時候才會說一兩句話。

“你覺得該怎麽走,就怎麽走。”他說,“只要你真的相信那是對的。”

“立身不易。但正因不易,能做到的人才顯得尤為傑出。”

“阿陵,你不要害怕難為之事。”

她默默吸了一口氣,抽回思緒,正對上馮虛關切的視線。她微笑了一下,眼底有堅絕無悔的執拗,偏又淡泊得近乎清冷。

“有些事,總要有人去做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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